铁锈味七九

七九小貉,一只小号

【一八】遇鬼

张启山是不信鬼神的。

可偏偏兵荒马乱,人心惶惶,妄谈鬼神的人多不胜数。军队里的老兵说,这乱世之中啊,活人正气不足,死者怨气冲天,白日遇鬼也不是什么奇事。回头又说他们张大佛爷命里带火,妖魔鬼怪自然是不敢近身的。于是这些天驻扎在荒郊野岭、废弃矿山,小兵们纷纷抢着给张启山站岗,引得那群老油子背地里偷笑。

上头是派张启山来修铁路的,长沙城外的铁路线毁了不少,有些又是穿山洞的。长沙周边的驻兵大都迷信,说山洞里面不干净,怎么也不肯进去。张启山带的兵是有名的令行禁止,他本人又不信邪。于是上头忙不迭地把这伙悍将凶兵调了过来。

张启山夜里研究铁道图,支着胳膊亮着灯就在桌边打了个盹。饶是他张家军体力过人,也实在抵不过这么多天的舟车劳顿。不过张启山一向警醒,朦胧间察觉有人晃进了他的帐子,睡意顿时就没了。那人影脚下全没有声音,在他桌前转悠许久不知道想干什么。半闭着眼的张启山最后没了耐心,掏枪指上了那人的脑袋。

“别别别别,”人影抬手挡着脑袋,一叠声地求饶,又从胳膊后面探出玳瑁边的圆圆眼镜,对着张启山讨好一笑,“军爷,饶命啊。”

来的不是日本奸细,只是个穿长袍的白面书生。那小书生并无实体,周身笼着一股冷气,灯光下没有影子,一看便知不是活人。

张启山吃了一惊,当时就认定自己这个梦做得古怪。他把枪当啷一声扔在桌上,语气严厉,“你是鬼,还怕枪干什么。”

小鬼放下了手,脖子一缩,抬头又朝张启山一笑,眼睛弯弯,露出颗尖尖的虎牙,“哎呀,我这不是忘了嘛。”

张启山原本不信怪力乱神,掐了自己一把却又发现这会儿自己确实是好端端醒着的。他想着那些老兵说的,自己身上煞气重,敢近身的一定是厉鬼。可眼前这小书生却又不像,白白的手指撩着脖子上的围巾边边,在他耳边喋喋不休。

“军爷军爷,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,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相。要不要我给你卜上一卦?说起卜卦算命,这长沙城里没人不知道我齐铁嘴的。”

“军爷您头一次来长沙吧,此行大吉啊。你跟这长沙城有缘,日后是要在这里成大事的。”

“军爷军爷——”

“有事说事。”张启山瞪他一眼。

“唉。”这小鬼变脸倒是快,嘴角眉梢一瞬间耷拉了下来,愁苦得可怜。“军爷您看,我也是个苦命之人,死是死了,可尘缘未了啊。那鬼差又不通人情,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多留几日。军爷您命里带火,妖魔鬼怪不敢靠近,鬼差也不会来查,不如就让我在您这里躲几日吧。”

见张启山打量着他不吭声,这算命的又转到另一边眨巴眼睛拱拱手,“军爷,您就当行善积德呗,来日——啊不,来生,来生我必将报答。”

这算命的鬼也是狡猾,张启山想,来生的事可怎么好说,这不要钱的允诺他倒是说得轻巧。

“你有什么尘缘未了?”张启山喝了口凉透了的茶,把遇鬼的惊诧压了下去。

“嘿嘿,其实也没什么。”算命先生看他松了口,愁苦之情去了一大半,说起话又眉飞色舞了起来,“我给自己卜过一卦,说是有前世结缘之人自此处经过,这一世要是见不着,这缘分可就断啦。谁知道我这福缘浅薄的,好端端地送了命,唉,真是可惜可惜。我就想着吧,在这里守上一月,说不定真能见着我那有缘人呢。”

“你见着了又能怎样?”张启山挑着眉毛。

“那自然是——”算命先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,最后撇撇嘴角塌了肩膀,“也不能怎样……”

小鬼神色黯黯的,让这一桶冷水泼得全没了刚才的机灵劲儿。张启山面上虽然冷淡,可到底也不是无情之人。看着看着就动了恻隐之心,反正他自己是百无禁忌,倒也不怕这小鬼在他身边玩什么花样。

“那你呆在我身边,就不怕我?”

“怕呀,我怕死啦。”算命先生搓着手笑,“我这不是没办法嘛。”

*

齐铁嘴就在张启山这军营里躲下了,可开头几天,哪里也见不着他的鬼影,以至于张大佛爷差点以为自己那天夜里是真的做了个怪梦。到了第四天晚上,张启山刚刚躺下,眼角便瞥见自己桌上那本《资治通鉴》悬在空中,静悄悄翻过一页。

“齐铁嘴。”张启山坐起身来叫那个小鬼的大名,“以后在我身边不许偷偷摸摸!”

“哎呦佛爷,”穿着长衫的算命先生转眼间就笑呵呵地站在桌边,修长的手指头还拈着一页书,“我这不是怕碍着您的眼嘛。”

“你以为隐了身就不碍眼了?”张启山没有好声气,想着有这么个看不见的人在自己身边转悠,也不知道都看着了什么,怎么也不能安心。

“哎,您不嫌烦,那老八我可就不藏啦。”小鬼拍拍袍子,往张启山的椅子上一坐。

军中装备简单,张启山的帐子里也就比其他人多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而已。大男人睡觉,旁边还坐着一个,怎么也不像回事。不过张启山是军队里呆惯了的,倒是也不在意这样的小事。他翻身朝里合上眼,等到再翻回来的时候,看见齐铁嘴自觉地转了椅子背对着他,朝着门口呆呆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这鬼倒是跟旁的鬼不太一样,张启山想。他们说人死了还阴魂不散的多半是有什么执念,要么恨要么怨,让人看到的多半都是凄惨的死相,若是有高人给了了心愿,这鬼魂才能变回生前的样貌,毫无挂碍的上路。张启山没见过鬼,别人说的他也只是听了只言片语。齐铁嘴打从他一看见样子就清清爽爽的,哪里也不像有仇有怨的样子。

往后每每太阳一下山,张启山就能瞧见齐铁嘴大喇喇坐在自己那张行军床上晃荡着腿。他带兵多年,作风强硬。跟他不熟的人多半有点怕他,相熟的又知道他喜欢清静,因此身边少有人打扰。可这回遇上这算命先生却是个没心没肺、性格跳脱的。嘴上佛爷长佛爷短恭恭敬敬捡着好听的说,行动起来却颇为放肆,不是在张启山的书桌上翘着脚,就是一屁股坐上他那些图纸公文,大概是觉得人鬼殊途,反正张大佛爷不能把他怎么样。不过想来他做鬼也的确是无聊,只能入夜之后阴气重时化出实体,把玩几枚不知道从哪得来的卦钱解闷。碰见副官有急事来找张启山,这名符其实的胆小鬼就逃也似的隐去身形,由着那卦钱叮叮当当掉一地。

副官给张启山准备了夜宵,齐铁嘴就在他身后探头探脑。他一个鬼魂,自然是不能再吃阳间的食物。对着简单的白粥小菜,也是可怜巴巴地扁着嘴眼馋。

“你是怎么死的。”张启山看他那样子自己也有点吃不下去。

“日本人打死的呗。”算命先生把盯着榨菜盘子的目光收回来,因为有故事可讲立刻精神振奋,“这说起来啊,还真是稀里糊涂就死了。”

“那天我还没收摊呢,只见两个小孩一前一后从我跟前跑过。我掐指一算就知道大事不好啊,果不其然,那俩不长眼的小东西就冲撞了几个日本浪人。他们那些人可不是好惹的啊,一会儿工夫就把那两个小孩打得头破血流,旁边也没人敢管。我也是多嘴,上去拉着那个领头的说要给他算上一卦,这一卦可是大凶啊,不出三月一定有血光之灾,若是自己收敛则个,还能留得性命,不然必会不得好死,暴尸街头啊。”算命的连比带划,好似说书。

“你就这么说了?”张启山放下碗看他。

“说了啊,我朝那俩小孩摆摆手让他俩赶紧跑,然后就把卦象说给那个日本人听了。这不,稀里糊涂吃了两颗枪子。”

“齐铁嘴,你又没有保命的本事,这种事上去逞什么英雄。”这算命先生身板单薄,看着就不是有身手的。张启山想着就发了火,筷子砸在桌上。他本就不喜欢日本人,这一来更是一股子恨意从心底升了起来。不过火发完了他自己又有点不好意思,人都死了,他这是跟着瞎着的哪门子急。

好在齐铁嘴心大,说话间还颇为得意。“我后来一算啊,那小孩福泽深厚。我这算命的八字轻,这一冲撞啊,就帮他挡下了命里一大劫,他大难不死,日后一定能成大事,嘿嘿。”

本来是一件惨事,倒让齐铁嘴讲的得意洋洋。张启山看他笑容满面,一腔同情倒是都无处安放了。想必这算命的生死伦常看得多了,真到了自己身上,也就格外能看得开。可话又说回来,生死都看得开了,却还执着所谓的缘分,也是好笑。

“那你的有缘人,到底什么时候来?”

“卦象上说,这一月之内就会从此处经过。”

张启山撇嘴不信,这矿山周围一片荒芜,偶尔见到的也不过是些逃难离开的老弱病残。他又问,“你这么能算,怎么不算算她姓甚名谁,家住何方啊。”

齐铁嘴翻翻眼睛装模作样掐了掐手指,半天扭头冲张启山一笑,“哎呀,算不出来。”

*

张启山是北方人,初来乍到,对这长沙城外的地形地貌并不熟悉。想着这算命的是本地人,也懂点风水,不能让他白白跟着自己乐得清闲。于是晚上非要拽着他出来勘察勘察。

荒山野岭,月光倒是挺好。算命先生化了实体,不情不愿地跟在张启山身后,踩着杂草土块念念有词的走。一会儿说这下面确有古墓,一会儿又说地下凶险,但修铁路无需经过这么深的地方倒是也无妨,絮絮叨叨,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说开了长沙的风土人情。

算命的生前看来是胆小得很,做了鬼还是怕蛇虫鼠蚁,走起夜路来一惊一乍,恨不得藏到张启山袖子里。可他对张启山又是同样的怕,每回伸出手想抓张启山的胳膊,最后又硬生生收回去,偷偷看他一眼,才挺直腰背继续走路。

张启山心里觉得好笑,表面却又假装什么也没看见。他胆子本来就大,身后跟了个鬼,更是觉得天不怕地不怕。大步踩着湿滑的石头爬上高处,又转过身去拉后面的那位不中用的算命先生。

齐铁嘴让他一拉倒是跟了上去,但紧接着又哎呦哎呦甩开了手。

张启山瞪他,他就抱着手腕哭丧着脸。“佛爷你可别闹啦,鬼怕生人,您这又带三昧真火的,摔不死可要让你给害死啦。”他抖抖袖子,给张启山看手腕上一圈灼伤似的红痕,一脸委屈。"伤了魂养不好可是要带到下辈子的,我这玉树临风的手上留个疤多不好看。"

这鬼竟然比人还娇气。张启山嫌弃他没用,白眼要翻到脑袋后面去,最后还是摸出军用手套戴起来,扯着齐铁嘴的袖子往前走。

月明星稀,一人一鬼走在古墓之上的荒废矿山,气氛古怪。而那鬼又有张闲不住的嘴,絮絮说了一路,每回张启山回头,就看到算命的扬起白生生一张脸朝他笑,傻气得很。

*

一月转眼过了大半,算命的仍旧没等到他的有缘人。有时候张启山也忍不住替他着急,让副官留意着周边过路的。可那算命的自己倒像是全不在意,坐在张启山帐子里哼着段花鼓戏,闭着眼睛十分享受。

“算命的,你那有缘人怕是要让你给弄丢了。”张启山吓唬他。

“唉,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。这缘之一字,有人是遇上方知有,有人是错过才晓得,还有人啊,终其一生遍寻不见,蓦然回首,却在灯火阑珊处。”齐铁嘴睁开眼睛,仍旧摇头晃脑一副神棍相。倒是把张启山气得笑出来。

隔日张启山带着人进了矿山,山腹里铁轨年久失修,折腾了大半日才瞧了个大概。工程师做事仔细,东瞧西看,画图纸作记录,又是耽误了两日才拿出修整的方案。谁知再下矿山的时候就出了事,不知是哪个兵碰了什么不该碰的,洞里墙壁上飞出一群火蛾子。张启山护着他的兵跑出来,自己却让怪虫叮了一口。

这一口叮在手背上,初看倒也没什么要紧。张启山又是个要面子的,涂了点药膏就让人散了。谁知到了夜里,小口子变成了大包,一条胳膊跟着肿了起来。又热又痛,连带人也发起高烧。张启山烧得糊里糊涂,胳膊疼得钻心,最后连翻来覆去的力气都没了,躺在床上一阵阵冒冷汗。迷迷糊糊只觉得有只冰凉的手放在他额头上,随后又缩了回去,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背。张启山烧得厉害了,一把抓住那只冰凉的手,耳听得一声痛呼,又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松开。隔了一会儿,那只手却又自己伸了回来,握住张启山的手背。清凉凉的像深山里的泉水,一会儿就浇熄了张启山身上那把又痛又烈的火。这一握就是一整夜,再也没松开。

张启山早上醒来的时候神清气爽,低头一看手背上只剩了一个红色小疤。想想头天夜里的事,他忽然又有点心慌。外头天已经大亮,自然是见不到那个小鬼,好不容易挨到太阳落山,张启山就急叨叨地让他的兵早点散了回去休息。

齐铁嘴又把脚搭上了张启山的书桌,看见主人回来才忙不迭放下来。

“佛爷您没事啦。”小鬼眉开眼笑起来迎他。

“没事了。”张启山随口答了一句,心又揣回了肚子里,“昨晚真是多谢你了。”

“哎呀佛爷您都知道啊,都是我应该做的,您别客气。”齐铁嘴有点不好意思,话又多了起来。

“那些火蛾子看着厉害,其实也没什么,就是发作起来霸道一点,熬过去就好啦。"

"不过那东西原不该在这么浅的地方让人遇上,看来是地下有什么变动。佛爷你们修铁路归修铁路,可记得万万不能再往下去了。”

"长沙城里自有懂行的,佛爷日后进了城去结识结识也好,说不定能用得上呢。"

听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堆,张启山点了点头,伸手去拉他的袖子,吓得那算命的直往后躲。

“哎呀佛爷,您这又是干什么,咱们人鬼授受不亲,成何体统呀。”

张启山瞪他一眼,伸出手。齐铁嘴吃了这一瞪,也乖乖闭了嘴,把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拿出来。张启山眉头皱得死紧,眼看那只细皮嫩肉的手手心里被火烧了一样又紫又红,血肉模糊。他不敢再碰,手虚虚在下面托着,抬头问那算命的:"可有办法医治?"

齐铁嘴又是一笑,把手拢回袖子里。"佛爷别担心啦,人都死了,哪还能怕这点小伤。"

"你自己不是说,魂伤了可是要带到下辈子的。"张启山急了。

"佛爷之前还说不信呢。"齐铁嘴头一歪,抓了什么把柄一般乐不可支,"又不严重,最多不过是下一世留个记号,嘿嘿,到时候您要是想找我不也方便些。"

"胡闹。"张启山一甩胳膊,脸色越发不好看,齐铁嘴察言观色,也就笑笑闭了嘴。谁知张启山缓了缓口气又说,"我要找你,自然找得到,用不着什么记号。"

那算命的偷瞟了张启山一眼,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,捂着嘴笑得开心,倒是让张大佛爷好半天不自在。

齐铁嘴当晚在山里给张启山指了几味草药,带在身上驱虫辟邪。此后几次再下矿山,倒也还算顺利。里面那段铁路虽然损毁的严重了些,却不算难修。眼看齐铁嘴说的一月期满,张启山的兵也堪堪把矿山里头的那段铁轨修了个差不多。他们的进度自然是不慢,不过副官看来,他们家佛爷却是不怎么高兴,眉头皱得一日紧过一日。

“这附近最近可有什么人经过?”

“佛爷,这十几日一个生人都没有。”副官老老实实回答。

张启山点点头,也不再说什么。

齐铁嘴这几日比往常更聒噪了些,几乎要把这长沙城里的事事无巨细说上一遍。想必是怕张启山不听,夜里就坐在他桌边,寻了几页纸,洋洋洒洒地写。这几页是如何选宅聚气,那几页是何处有贵人相助,写到兴起之时,忘了手上有伤,免不了磕了碰了又要大呼小叫一番。张启山过来翻翻他写的东西,竟然还有几页特意介绍城里的吃喝玩乐。

“不如你再留几日,等寻到了你那有缘人再走不迟,到时再带我在城里转转就是了。”张启山站在后面看着他写字,修长手指写得一手好看的瘦金。

“那可不行,”齐铁嘴写完一页用嘴去吹,又想到自己现在根本吹不干墨迹,愤而把纸往张启山手里一拍。“再耽误下去啊,可入不了轮回了。再说,佛爷您是天赋异禀,可也不能老跟我在一块儿啊,鬼魂毕竟阴气重,待久了对活人有损伤的。”

张启山“嗯”了一声,也不再说想让他留下的话,手上把那些纸一页一页理好。

“我说要寻有缘人的事,佛爷也不用放在心上。反正我都这样了,见着了也不能如何,你这样大胆的还好说,万一遇上个胆小的,再被我吓死了,这不是荒唐嘛。”齐铁嘴仰头看他,笑呵呵的样子。看着没心没肺,有时却让张启山也瞧不透。

“哎佛爷,我说了你可别不听,等你修完铁路,一定要在长沙多呆三天,切记切记。”齐铁嘴这话反复说了不下十遍,最后一日走的时候又在张启山耳边多叮嘱了一次。

这一天铁轨正好从矿洞通了出来,士兵们晚上高高兴兴地喝了顿酒,月亮出来的时候就在帐篷外面嘻嘻哈哈闹成一片。

张启山自己走出去老远,最后停在一个石头坡上看着远处土路。齐铁嘴在那路的尽头跟两个鬼差说话。鬼差瘦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齐铁嘴自顾自说了一阵,突然停下朝张启山这边望了过来。

月光还是同样的好,地上银白一片。齐铁嘴静静站了一会儿,微微笑了笑,朝张启山拱了拱手,月光下身影通透,长衫无风自动,倒是让这短命的小鬼无端多了几分仙风道骨。张启山身后是欢声笑语的兵,篝火火光红亮亮蹿得老高。他站着没动,看着齐铁嘴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,心里好似让人拧了一把。

眼看齐铁嘴跟着那两个鬼差走出了十几步,突然又回了头,这回耷拉着嘴角,抡圆了胳膊朝他挥了挥,方才的仙风道骨全没有了,一脸小孩儿似的委屈。张启山这会儿却是笑了,也朝他挥了挥手,那算命的小鬼才用袖子抹抹脸走了。

副官跟上来的时候,张启山还在原处站着。脸上带着笑,像是看见了什么。他循着张启山视线看过去,却也只看到一条隐在杂草丛中的土路罢了。

铁路修完张启山下令在长沙城休整三天。谁知第三天傍晚城里就出了大事,布防官的副官勾结日本人夺权,结果诡计败露,两败俱伤。张启山神兵天降似的带着他那群修铁路的兵平了乱,擒了汉奸副官,杀了领头的日本人,又把受了伤的前布防官送上北上的火车,受托留下打点长沙城的烂摊子。没想到这正打点着竟然就接到上头的委任状,新任长沙布防官的位置就这么给了他张启山。

新官上任,张启山的院里先起了一座气派的大佛。他府上来客络绎不绝,想来结交的有,看热闹的也有。他却自己备了礼,上门拜访了几位不出名的——有戏子,有女人,有养狗的,有残废,甚至还有乞丐。不知道的瞎猜一气,知道的却说,这张大佛爷一来就扣准了长沙城的脉,背后恐怕是有高人指点。

尘埃落定也是一月之后了,张启山这才得闲换了便装带着副官在城里转转。副官跟着张启山也有不少年头,看他头一次到长沙却对城里各处了如指掌,也忍不住暗暗佩服。

张启山带路,七拐八转到了一条满是算命摊子的街,对面乞丐迎上来讨钱,他也不躲,反而掏出几个铜板向那个乞丐打听齐铁嘴的摊子。

“您要找齐八爷啊!”乞丐揣好了钱,立刻呈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脸,“咱们八爷可是这长沙城里顶顶有名的奇门八算,可惜这位爷你来的不是时候啊,八爷大仁大义,遭了横祸,年纪轻轻就仙去啦。哎呀,怕也是窥天机的报应啊。”乞丐摇头叹气,惋惜里倒也有几分真心实意。“不过八爷生前最后一卦也是准得很,那个害了他的日本人,让咱们新来的布防官一刀砍了,不得全尸,算来不满三个月啊。”

副官看张启山听得认真,也不好出声打断。只是觉得佛爷往日从不信这些,今天却来打听个算命的,也是稀奇。

张启山听那个乞丐缠杂不清说了半天,净是吹嘘齐铁嘴生前的本事,给他们指了齐铁嘴的堂口之后又说,以前买货送算生意红火,现在没了八爷,生意自然也冷清了。

张启山道了声谢,按乞丐说的穿过一条窄巷找到了齐八爷的堂口,地方不大,倒也算曲径通幽别有洞天。厅里有个小伙计手脚勤快地出来迎接,看来已经是许久没生意做了。

张启山对小伙计说自己是来吊唁故人,小伙计眼眶一红又领他们进了内室。待他凭吊完,又客客气气奉上茶水。屋里打扫的干干净净,张启山四下看了一圈,想起齐铁嘴的模样,顿时觉得一花一物都十分亲切。临走,他又朝小伙计要了张齐铁嘴的相片。相片上那算命的仍是穿了长袍带着围巾,胸前挂着块红玉。不过负手站着,一脸正色。张启山仔细瞧瞧,又觉得他眼镜后面藏着丝狡猾的笑意。他嫌弃照片不似真人生动,不过还是仔仔细细收进了胸前口袋。

等出了大门,小伙计又追了出来,把一枚卦钱塞进张启山手里。“我们家八爷说,这钱给今日上门的贵客,还说让贵客好生收着,日后有用。”小伙计红着眼睛挠了挠脖子,“这么要紧的事我差点忘了,八爷知道了要骂的。”

张启山低头看看,手心里是一枚乾隆通宝,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小气。又叮嘱了副官一句,让他回头派人多来这照应这里的生意。

*

相片和那一摞信纸都是易损毁的,张启山找了个楠木盒子收着了。卦钱小又容易丢,只好寻了条链子挂在脖子上。后来遇上打仗,竟然还帮他挡了一次炮弹皮。

不过这算命的算姻缘是不准的,张启山想,他说自己姻缘在北面,可他也不是没有北上过,却又总觉得遇上的人并非良配。想想当年这人给自己算得也不准,可见他奇门八算,也有不成的时候。张启山笑他,笑完了却又愣起神来。

午夜梦回,张启山又见到那个白白净净的算命先生,一身暗红长袍,越发衬得人生气勃勃。他慌慌去拉那人的手,却只抓得指尖冰冰凉的空气。算命先生见他失态,于是拢了拢袖子低着头偷笑。

张启山讪讪整了整军装,堂堂长沙布防官心里头平白生出一点委屈。他皱了眉头责问,“齐铁嘴,你东游西荡单单让我遇见,你说,咱们是不是也算是有缘了。”

那算命先生也不答话,眼睛弯弯透过镜片看着他,笑出颗尖尖的虎牙。

【FIN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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