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家大院
王迅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时候黄磊正坐在屋里喝茶，杯子拿起来又放下，茶水却一点也没见少。
“出大事了，”王迅用手扇着风，“红雷那儿消息还是灵通啊，日本人要查咱们的货了，要是真查出什么来，咱们几个谁也跑不了！磊哥，你快想想办法吧，现在就你能有主意！”
“迅哥，”小猪在旁边扯了扯王迅的衣服，小声说，“磊哥早就知道了啊，你别在这儿影响他想办法啦。”
“不是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，现在货出不了城，放在仓库里也不安全，横竖都是死啊现在……”
“好啦好啦，急也没用啊。”小猪推着一脸紧张的王迅往外走，“磊哥一定会有办法的。”
王迅絮絮叨叨地出门了，小猪又悄悄折了回来，黄磊的茶早就凉透了，他又给换上一壶热的。不过这位当家的仍旧没有要喝的意思。
“小猪，”等他最后开口的时候小猪托着腮快要睡着了，“你去帮我把小渤叫来吧。”
黄渤的门面跟他们就隔着一条街，小猪进了门就急急忙忙把事情讲了一遍，黄渤倒是也不吃惊，随手拿了个帽子就跟他出了门，既没多问，也没像平时一样跟他打趣，事后想起来，倒像是早就猜到了。
他俩一块儿进了大院，黄渤对这里比小猪还熟，自然也用不着他带路。小猪跟黄渤打了个招呼准备回柜上，谁知黄渤点点头，突然叮嘱了几句。
“小猪啊，你跟着黄磊可得好好干，他说什么你就听着，以后绝对吃不了亏。”
小猪忙不迭点头答应着，走出两步又觉得不大对劲，回头猛地拉住黄渤胳膊。“渤哥，你这是什么意思啊，是不是不要我了。”
“这怎么可能。”黄渤笑着甩他，“黄磊把你留这儿帮忙可一个子儿都没给我。我那意思就是你好好干，这不等于他白给咱培养人才呢吗，这老狐狸的光可不好沾，你可别犯傻。”
“哦。”小猪老老实实放开手，“那我干活去了。”
“快走快走。”
看着黄渤又要上脚，小猪飞快地绕着弯跑了。
进了黄磊的屋，一桌菜两副碗筷早就摆好了。蒸鱼烧鸡小菜好酒，样样看着都勾人。
“呦，您老人家亲自下厨啦，我这面子可真不小啊。”说话间黄渤就大喇喇地坐下了，老大不客气地拿起筷子。他对黄磊做的这鱼可是情有独钟，不过这几年黄磊也忙，早就没工夫琢磨着做菜了。
黄磊也不见怪，站起来给他倒酒。两个人默默吃了一会儿菜，满屋只听见筷子响。
“小渤，你说你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肯跟着我干呢？”黄磊停下筷子，也不看黄渤，就盯着面前的时蔬小炒。
“咱俩不是一类人，你打交道的那都是达官显贵，跟我打交道的都是三教九流。”
“又拿话唬我，我看你跟达官显贵也处得好着呢。”
“你跟三教九流也交的不错，不过你自个儿心里清楚，你跟他们就不是一类人。”黄渤把白瓷杯里的酒喝干，“再说了，当时跟你一块干了，再遇上现在这种事，你找谁去。”
黄磊摇摇头，笑着把酒满上。
“行啦，就你这酒量也别喝了，省得跟我抢。”
黄磊不说话，看着黄渤把盛鱼的盘子拉到自己跟前，自顾自地喝酒吃菜。
“对面的钥匙小猪那都有，王迅他俩在你这儿我也放心，我那边的买卖你有空多照应着点。”
黄磊答应一声，又给黄渤倒上酒。
这顿饭吃完月亮都出来了。黄磊送黄渤往外走，照理说完全没必要。
“小渤……”黄磊在门口停了停。
“行啦，我都知道。”黄渤回头看了他一眼，“快回去吧，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能连马路都不会过。”
他摆摆手，也没再回头，一扭身钻进了夜里。
*
第二天一大早城西头王老板的货就出城了，小猪从外面跑进来，门也不敲就进了黄磊的屋。黄磊还跟头天一个姿势坐在那里抱着茶碗，茶水溅到了袖子上也没发觉。
“渤哥为什么走王老板这趟货？”小猪问，两手捏成拳头，“你让他去的是不是？”
黄磊不吭声，等于是默认了。
“你让他把咱们那些东西都夹带出去，”小猪又往前走了一步，“查出来就推到姓王的头上去，是不是。”
“只有这个办法，要不咱们就真完了。”
“那渤哥呢，”小猪红着眼，“你这是要害死他啊。”
“死他一个还是死咱们五个，这笔账也没什么不好算的。”
“谁稀罕你算啊，我这就去找孙红雷，大不了一块儿死。”
“你去吧，”黄磊把茶杯摔在桌上，“你去兵营找他，带着王迅。再把艺兴从学校接出来，咱们一块追到日本人那儿说货是咱们的。红雷身边上上下下多少人，咱们店里伙计多少人，你都想让他们跟着倒霉？你想去我不拦你，后果你自己想清楚。”
小猪站着没动，指甲掐进手心里。
“选择权交给你，小猪，你决定吧。”
*
按照惯例，十五的时候东家大摆筵席，犒劳兄弟们。黄磊让小猪包了酒楼，酒菜都挑好的上。今年生意不错，东家出手又大方，下面干活的伙计们虽然辛苦，但也实打实的高兴，刚刚落座就一片欢声笑语。
孙红雷最喜欢这种场合，在楼上乐得合不拢嘴。艺兴也跟着瞎开心，边看热闹别把花生米往嘴里塞。
“黄渤呢，我怎么没看见黄渤。”孙红雷隔着桌子喊，“看我今天怎么把他给喝趴下。”
小猪闷头喝茶，也不搭腔。黄磊还在跟身后的酒楼老板客套，王迅左看右看，确实没有黄渤的影子。
“可能是……又上哪进货去了吧。”
“别是怕我了吧。”孙红雷哈哈大笑。
开席黄磊照样说了些场面话，领了三个酒。往年黄磊用的都是小酒杯，弟兄们知道他书生出身，也就不太较真。谁知道今年他要了大碗，满满倒了三碗酒。孙红雷在一边忙着叫好，艺兴直接看呆了。小猪坐在旁边，看着黄磊捧着碗把酒灌下去。
“磊哥，”他在下面拽了拽黄磊的衣服，“你……你别喝这么多了。”
黄磊摆摆手，笑着把第三碗也给干了。
筵席没到一半黄磊就被扶下去了，这么多年，小猪从来没见过黄磊喝这么多酒。他站都站不住了，脑筋倒像是十分清醒，临走还笑呵呵地跟弟兄们道歉。酒楼到大院，短短几步路，黄磊吐了好几回，吐完又笑自己狼狈，最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。
那天之后黄磊就病倒了，对外没人知道，对内也就说是喝完酒吹了风。黄磊身体一向不错，哪知道这次就是拖拖拉拉不见好。大夫请了药也抓了，情况却是反反复复没什么起色。
日本人找上门的时候小猪扶着他下了床，一进大厅就看到地上扔着一件血迹斑斑的蓝布短褂。这件衣服是黄渤出门时常穿的，小猪一看就变了脸色，扶着黄磊胳膊的手抓的死紧。
“呦，这是什么玩意啊太君，”黄磊用脚挑了挑衣服，“您看这脏的，怪吓人的。哎呀这不会是血吧，多不吉利啊这。”
日本军官偏过头看着他俩，中文说的十分生硬，“两位，没见过这件衣服？”
“哎呀，您这都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了，就是见过也认不出来啊。”
军官笑了笑，背着手绕着衣服踱了一圈。“黄老板，最近生意不错。”
“嗨，马马虎虎吧。”黄磊跟他打马虎眼。
“对面店的老板你们熟吗？”
“不熟啊太君，”黄磊赶紧摆手，凑近日本人的耳朵，“听说不是正经生意人，能不往来我们都躲着。”
日本人又转了两圈，满院子打量，不说走也不说不走。黄磊陪着笑脸，说了些不咸不淡的。
“对了小猪，咱前不久不是刚得了几块上好的玳瑁吗，正好太君来，也省的咱送过去。”他朝小猪使了个眼色，小猪听话地进屋拿了东西出来。
得了好处的日本人终于走了，临走时不忘提醒他们遵纪守法。黄磊点头称是，看着军官捡起地上的衣服扔给了手下。
小猪把他们送走，回来看见黄磊坐在堂屋门槛上。他赶紧过去扶，却怎么也没把黄磊扶起来。
“磊哥。”
“没事，”黄磊说，“小渤出门的衣服都是铺子里淘的，他们查不出什么来。”
“磊哥……”
“小猪，你说，我是不是心太狠了。”
小猪看着黄磊，心里说不出的滋味。他摇了摇头，又发觉黄磊根本没在看他。
“他要是跟我说个不字，我绝对不会让他去的。”黄磊说，“我一直等着他说呢。”
*
这天晚上月亮都没出来，小猪被一群拿枪的日本兵撵到了一条小路尽头。他扒着墙头想爬过去，两次都摔了下来。
完了，他想。皮靴子踏着石板地的声音越来越响，小猪贴着墙根，等着冰凉的枪管抵上他的脑袋。
靠着他的一扇门开了条口子，有人捂住他的嘴动作娴熟地把他拽进了屋。外面的声音近了又远。
小猪转个身，带着哭腔喊了一声“哥”。
“我还以为你死了呢。”
“倒霉孩子，瞎说什么。”黄渤抬手就打，落在小猪身上就只是轻轻一拍。
“你跑这儿来干什么，日本人的地方也敢乱闯，不想活了。黄磊呢，放你到处乱跑。”
“磊哥病了啊，我瞒着他跑出来的。渤哥，日本人拿着你的衣服到家里来了。”
“那是在诈你们呢，他们肯定挨家去问了。就你傻，要是让他们抓住了，黄磊说什么都撇不清。红雷也得跟着完蛋。”
“我不放心啊，万一你真让他们抓住了呢。”
“又咒我！”
“渤哥，你怎么还不回去。”
“说你傻你还……跟着个老狐狸一点都没学聪明。我能这么大摇大摆的回去吗，还不得先摸清楚现在的情况，得准备准备。再说了，你当混进城这么容易，我昨天才回来。这院是我之前租的，你呆会儿，等日本人都散了再走。”
“渤哥！他们拿的衣服上有很多血。”小猪一个转身，吓了黄渤一跳。
“你别一惊一乍的，衣服是我扔的，伤早就好了。”
他俩嘀咕到半夜，都困得不行。等回到黄家大院，只有黄磊屋还亮着灯。
黄渤推门进去，看见黄磊倚在床头看账本。脸色是比之前差太多了，看一页就咳几声。
他从凳子上拿了件衣服给黄磊披上，抽走了账本在床边上坐下。
“俩月不见我可得看看你们的帐，别让你趁着我不在把那几个傻子给坑了。”
看见是他，黄磊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。他往后靠了靠，拉了拉肩头披的衣服。睁开眼的时候又是一副让人看不出心思的模样。
黄渤翻了翻账本就扔到了一边，听着黄磊咳个不停。
“都病成这样了还算账呐，真是要钱不要命啊你？”
“要命，钱也得要。万一没命了，这不是还能给兄弟们留下点东西吗。”
“我说，小猪和你在一块没学聪明，你怎么倒跟他学的乌鸦嘴了？”
“小渤，你听我说啊，王迅我不担心，红雷和艺兴还得有人给出出主意……”
“去去去，那些傻子我可不要，你还是自己带着。”黄渤抬眼看了看黄磊，黄磊也瞧着他。他把头低下，黄磊也把眼睛闭上。
“小渤……”
“师爷，我都知道。”黄渤隔着被子拍了拍他，“你早点休息吧，回头还得帮我想想怎么对付那个姓王的呢，日本人找上他了，不过他那批货太乱，谁心里都没数。”
黄渤坐了坐就出了屋，外间桌上放着黄磊的药碗，他皱了皱眉，走过去用指头刮了刮碗底。不大会儿功夫，他又捏着那碗直奔黄磊床边，一边把碗晃给黄磊看，一边压低声音骂。
“黄磊啊黄磊，你不是脑子挺好用的吗？怎么就这么缺心眼，药里让人下了料了还不知道！你不是老狐狸嘛，我看你他妈就是个傻子……”
黄渤骂了好一会儿，家乡口音都冒了出来。黄磊也不生气，稍一琢磨就明白他说的是怎么回事。他这刚开始是真病，近一个月来可就不好说了。
黄渤发完了火，转身出门找小猪去了。黄磊也不着急，索性脱了衣服躺下睡觉。
反正黄渤回来了，剩下的事让他操心就行了。自己也该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了。
窗外天空泛白，几个时辰之后，黄家大院又要热闹起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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